苏联“小英雄”莫罗佐夫：大义灭亲爹，孝心献慈父！

“家庭”这个概念在不同文明都是作为人类共同体的最小单位存在的，换句话说，一家人就应该和衷共济，哪怕一家人有再大的矛盾，面对外部也得团结一致，不能互相拆台。这也是人类的本能，而在正常的社会中也会尊重这样的本能，比如咱们老祖宗就有亲亲相隐制度，禁止亲属之间互相控诉或者作证，以保护传统的伦理秩序。

当然，家庭这样的特点在一些雄才大略的统治者看来当然是一个阻碍，因为，如果亲人之间互相包庇，怎么能够毫不打折地执行领袖意图，找出领袖的敌人呢？所以在这些个雄才大略的统治者看来，家庭成员之间互相检举揭发告密，这才是一个理想社会。当然这事儿太反人伦，主动这么去干的的确不多，这时候就需要统治者和国家机器出动，大肆宣扬这样的案例了。正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1930年代苏联曾经力捧一位揭发自己父亲的少年，把他捧到了国家英雄的高度，而后来苏联社会里学这位小英雄的青少年也大有人在。那么，这位少年告发父亲的事情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如此鼓励血亲之间的揭发告密会对人类社会产生怎样的恶果？今天就来聊聊这个话题。

按照苏联官方的说法，这位告发父亲的少年名叫帕夫利克·莫罗佐夫，他出生于1918年俄国乌拉尔州的叶卡捷琳堡附近一个贫农家庭。在官方宣传中，这位小英雄从小就立志投身于布尔什维克的事业，且早早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1932年领袖斯大林在苏联推行集体农庄，这集体农庄简单来说就是先把农民土地收归国有，然后让农民们在集体农庄里共同劳动，毕竟集中力量能办大事。大家在集体生活熏陶下，这生产效率和生产动力那还不蹭蹭往上涨？虽然眼下苦一点，但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 图为1937年，苏联集体农庄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场景，旁边还有助兴的乐队。这张照片曾经让当时的整个欧洲的左翼力量激动不已

可惜有相当多淳朴的苏维埃农民不能领会领袖的良苦用心，完全看不到集体农庄在理论上的无比优越性，就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两头牛，反对者那是如雨后的狗尿苔一般络绎不绝，这其中莫罗佐夫的老爹老莫罗佐夫就是典型。他伪造文件给一些所谓的富农开方便之门，本来这些富农是已经被定性为阶级敌人给流放到西伯利亚了，结果他的老爹出于同情，竟然给这些国家的败类私自开了伪造的通行证，让他们逃回家乡，而少先队员莫罗佐夫眼看自己亲爹竟然如此腐败堕落不跟慈父看齐，顿时怒火中烧，眼看不能跟自己老爹来硬的，就想到利用国家的铁拳，找到秘密警察格别乌的工作人员把自己老爹告了，结果自然是老莫罗佐夫被抓了起来，先是被送进劳改营判处十年监禁，再秉持着特殊时期办案要从快从重的原则给枪决了。

◇ 图为反映帕夫利克·莫罗佐夫“英雄”事迹创作的油画作品

就这样，少先队员莫罗佐夫大义灭亲，在极小处防微杜渐，挽救了苏维埃的国家财产。但是莫罗佐夫的家人完全不能理解他这种舍小家保大家的高尚情操，反而觉得家里出了这么个逆子实在是祸害，于是趁着他出去采野果的时候把他杀了。消息传出，全苏联人民都陷入了愤怒之中，要求为莫罗佐夫报仇的电报如雪片一般飞向乌拉尔州，而当地政府也尊重民意，召开公审大会把杀害莫罗佐夫的凶手，也就是他还活着的家人都给枪毙了，至此，小英雄得以瞑目，故事还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样的故事被报道出来之后，苏联文艺工作者立刻开始跟进。有些传记作家写了莫罗佐夫的故事，但苏联文坛的话事人高尔基不满意，他指示说故事中塑造的主人公形象不够丰满高大，几次重写之后，故事中的莫罗佐夫俨然成了一个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的苏联小英雄，比如在这些文艺作品中，就给小英雄和他的反动老爹来了一段审判现场的对话，老爹冲着儿子丧心病狂地大喊，我是你父亲啊，但是莫罗佐夫低头看看胸前的红领巾，又看看主审员，大义凛然地说，“他曾经是我的父亲，但我现在已不把他看作我的父亲。我现在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少先队员。”在这一刻，小莫罗佐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苏维埃和慈父的力量与他同在。

◇ 图为“小英雄”莫罗佐夫的雕塑

◇ 图为“小英雄”莫罗佐夫的雕塑

这样的修改让高尔基很满意，细节如此丰富，形象如此丰满高大的小英雄故事迅速传遍苏联社会，而小莫罗佐夫遇害的地方竖起来了一个纪念碑，上面写着高尔基的话，“对他的怀念不应消失”。有了高层的钦定，苏联全国掀起了向莫罗佐夫学习的运动，无数青少年盯着自己的父母跃跃欲试，而苏联的报纸也非常积极地跟进这样的报道，比如有个叫索罗金的孩子揭发自己父亲偷了集体农庄的粮食，随后他父亲就被警察逮了起来。还有一位名叫考尼宾的十三岁少年揭发自己母亲在集体农庄的田地偷粮食，他母亲自然被送进了劳改营，而考尼宾因为揭发有功，被奖励去了著名的克里米亚少先队夏令营度假，而类似考尼宾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苏联社会发生。

当时的报纸还会定期刊登揭发者的名单，表彰他们的事迹，而苏联政府也从物质上给告密者好处，新政策规定，揭发藏匿粮食的富农，揭发者获得被没收富农财产的四分之一，于是，许多没有财产的农民也学小莫罗佐夫的行为，把告密当成一种致富的捷径，踊跃揭发富农。讽刺的是在这种制度下有一位过于积极的农民，一连揭发四个富农，获得了足够的财产，自己也变成了富农，最后被人举报，如此一来自己也只能去西伯利亚劳改挖土豆去了。

◇ 图为苏联1937年的宣传电影《白任草地》海报，该片由谢尔盖·爱森斯坦执导，这部电影取材于帕夫利克·莫罗佐夫的故事

◇ 图为1963年苏联拍摄的《帕夫利克·莫罗佐夫》

像小莫罗佐夫这样的样板一旦确立起来，苏联那些敢于有私心跟领袖做对的人当然是人人自危，毕竟谁还没个家人朋友呢，谁又能保证自己的家人朋友里面不再出一个莫罗佐夫呢？所以，即使集体农庄饿死了那么多人，还是能够大体上顺利推行，这样无孔不入的告密制度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除此之外，就算是心理负担太重不主动告发家人的，那也得跟有问题的家人断绝关系。不然这样有问题的家人极有可能会影响自己在苏维埃的光明前途。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报纸上刊登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那是络绎不绝。当然慈父要的自然是掌控每个人的命运，而家庭无疑对他的这个目标构成了巨大阻碍，因此像小莫罗佐夫举报自己亲爹的案例，更应该大加力度宣传，所以没过多久，全国都竖起了莫罗佐夫的雕像，莫罗佐夫生前的学校变成了一处圣地，来自苏联各地的孩子纷纷来此地参观，切身感受小英雄大义灭亲的高尚情操。

◇ 图为“小英雄”莫罗佐夫的雕塑下的苏联儿童

◇ 图为苏联民众在“小英雄”莫罗佐夫的雕塑下举行纪念集会

当然，莫罗佐夫也被当作少先队的楷模，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苏联少先队员的入队仪式是要求孩子对着莫罗佐夫的雕像或者照片宣誓，做苏维埃事业接班人的。就这样在潜移默化的洗脑中，“告密光荣，揭发伟大”就成了苏联人的一种出厂设置，而无孔不在的告密制度在斯大林死后也能继续维持，跟苏联民众中这种噤若寒蝉的自觉非常有关，至于告密这事儿是不是突破了道德底线，苏维埃也早就有指示了，所谓道德那都是资产阶级骗人的东西，先进的苏联哪需要这玩意儿啊，所以放心大胆地告密就是了。不光是苏联，二战之后苏联控制的东欧各国也都这样，前些年有部叫《窃听风暴》的电影就讲的东德的告密往事。

◇ 图为德国电影《窃听风暴》海报

不过，故事中的小英雄形象实在太过完美，人们只在神话故事里见过这样的，现实生活中哪有啊？所以到了1980年代中期，对于莫罗佐夫的质疑声音开始出现。此时的苏联已经不能像斯大林时期那样维持高压和告密制度，俗话说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过去不容辩驳不容置疑的小英雄莫罗佐夫，也开始遭到怀疑。他到底为什么揭发他的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当时就有学者比对各种资料，并且采访当时还在世的亲历者，对官方的说法大胆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并拿出了更接近真相的解释。

◇ 图为帕夫利克·莫罗佐夫和同学合影

经过当时苏联学者调查，这个莫罗佐夫自己根本就不是少先队员，而且很可能是个智力低下的孩子。他告发自己父亲的真实原因其实不是出于对苏维埃的无限忠诚，而是被他妈妈所指使的。原来，这个老莫罗佐夫拥有典型俄国男人的许多毛病，比如酗酒和殴打妻子，不仅如此，他还在酗酒之后跟别的女人鬼混，如此行径在当时乌拉尔的农村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小莫罗佐夫的母亲并不甘心看着自己的生活被这么一个渣男毁掉，就让自己的儿子去告发父亲，因为她认为这么做可能会让老莫罗佐夫回心转意。而小英雄莫罗佐夫也没有直接找到秘密警察格别乌，而是告诉了学校老师，学校老师政治觉悟很高才转告给了秘密警察，这才把老莫罗佐夫给抓起来。

◇ 图为苏联艺术家创作的“小英雄”莫罗佐夫的插画

◇ 图为“小英雄”莫罗佐夫

当然，老莫罗佐夫不是绝对拥护斯大林的集体农庄路线，但小英雄的告密动机，也不是官方宣称的那么高尚。至于莫罗佐夫的死，那就更扑朔迷离了。莫罗佐夫死的时候，他的家人当时其实都不在场，他的祖父母虽然为了孙子举报儿子的事儿伤心不已，但还是爱这个孙子的，只是不让莫罗佐夫进家门，根本不会做出杀人的事情来。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小莫罗佐夫确实是死了，那凶手到底是谁呢？在众多解释中，有一种可能是小莫罗佐夫告密已经成了常态，让村里其他的人家怀恨在心，于是把他杀掉以绝后患，还有一种可能，杀害小莫罗佐夫的凶手就是秘密警察格别乌。当时的苏联政府敏锐地感觉到这孩子大义灭亲，绝对是个可以利用的好宣传对象，但是要想宣传的话，这么个智力低下的儿童如果还活着，难道让他在全国巡回演讲吗？一上台不就全露馅了？所以不如把他杀了，然后说成是家人报复所致，这样一来死去的莫罗佐夫形象就高大丰满，可以当作很好的宣传材料。于是格别乌出手杀死了莫罗佐夫，之后又大肆宣扬莫罗佐夫就顺理成章了。

◇ 图为苏联艺术家创作的帕夫利克·莫罗佐夫和母亲的插画

当然面对质疑，苏联官方的态度是保持沉默，而查阅事实之后，也实在找不到比这样质疑更好的解释。所以，这个时候官方沉默的态度就等于承认了质疑。这小莫罗佐夫就是一个被造假吹水搞出来的小英雄。然而没过几年，苏联整个国家也就不复存在，当时遍布苏联和东欧的各种时代特色雕像也纷纷遭到拆除，其中小英雄莫罗佐夫的雕像就首当其冲。如果他的故事是编造的，这样的雕像毫无意义，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的故事是真实的，那就更可怕了，一个告密者被堂而皇之地奉为英雄，这是多么有悖于传统的道德伦理，这样的雕像存在一天，就是人类文明耻辱存在的一天，还不如赶紧拆掉的好，从这个意义上讲，莫罗佐夫雕像的树立和拆除，也正应了对苏联的那句评价，生于不义，死于耻辱。

◇ 图为一枚纪念“小英雄”莫罗佐夫雕像的邮票

当然， 这些小莫罗佐夫的雕像是被静悄悄地拆除的，但如此榜样对人心的示范作用非常巨大。刚才咱们提到一部反映东德告密的电影《窃听风暴》，电影中的男主在窃听他人生活的时候，还残存了一点人性和良知。而在真实历史中，当柏林墙倒塌，两德统一之后，东德特务部门有大量的告密记录没有来得及销毁，人们查阅这些记录惊讶地发现，告密者竟然都是自己的至亲之人，而且现实中有没有人为告密行为后悔道歉，答案是一个也没有。这样的故事揭示了在苏联这样的国家里，全人类都在遵守的道德底线可以被践踏到何种程度，一个人可以活在怎样的恐惧深渊当中。从这个意义上讲，苏联的解体，实在是一件值得幸运的事，至少从此之后，像小莫罗佐夫这样的人不能被光明正大奉为道德楷模，英雄榜样了，普通人终于可以不那么担惊受怕过上正常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