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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诺奖之后首部新作,一部探寻人类本性的科幻小说

石黑一雄诺奖之后首部新作,一部探寻人类本性的科幻小说

《克拉拉与太阳》

逸笔草草,不求形似

——评《克拉拉与太阳》

“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是元代文人画派的代表倪瓒所言,主张创作应当不拘泥于描摹外物的形似,更为讲求逸笔,突显笔墨的表现功能。在保持画作气韵生动的前提下,笔下客观物象的形态不妨加以约略与适度的变形,进而满足创作者一抒胸中逸气,聊以自娱的目的。逸笔即是以简洁凝练的笔墨用法,婉转彰扬出作品所被赋予的个体情感与风格特征。而这种艺术理念并不仅局限于绘画,放诸文坛中同样能见此戛戛独造之举,譬如在曾于2017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的作品里,便呈露出与之款曲相通的创作旨趣。

作为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于世的“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之一,石黑一雄在写作上以身为一个国际主义作家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的小说中有着林林总总的故事背景与形形色色的各样人物,时而聚焦于英国贵族庄园的管家(《长日将尽》),时而着眼于到上海探寻父母下落之谜的英国侦探(《我辈孤雏》),抑或是追溯一段日本画家从军经历的记忆(《浮世画家》)以及叙说一位欧洲小镇的钢琴家计划演出的故事(《无可慰藉》)。

但正如诺奖评委会授予石黑一雄的颁奖词“以其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展现了一道深渊”所评价得那样,他写作时置入的故事环境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典型,尽管他的小说不独有现实题材,还兼及侦探、奇幻、科幻等多种类型,却往往是出于隐喻、象征等技法层面的诉求而非实际情节上的内容需求。他亦不会像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一般致力于写实方面的尽善尽美,同倪瓒借物寓情的寄兴逸笔相似,他只是在借用不同环境与背景下的人与物来抒发一些萦绕于他个人内心的想法。埋藏在他书中国际主义视野与不可靠的第一人称叙述视点之下的,则是其一以贯之的有关“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的创作母题和对人内心世界的反复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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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

继2015年出版《被掩埋的巨人》一书,时隔六年,石黑一雄在收获诺奖之后的小说新作《克拉拉与太阳》终于面世。这部以人工智能机器人为主角的科幻类小说会令熟悉石黑一雄的读者很快联想到他2005年时创作的那本讲述克隆人故事的《别让我走》(又译《莫失莫忘》),值得称道的是,石黑一雄并未让《克拉拉与太阳》落入陈陈相因拾己牙慧的叙事窠臼,他凭借隐秀的叙事技巧和纵深立体的文字感呈现出较之过往更加出彩的逸笔,锚定了对“究竟什么是爱”的主题探问。

一.隐秀的叙事技巧

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尝言:“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隐秀”作为一种含蓄警策的表达技巧,体现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便是那些淡然素朴却语约义丰的文字、云遮雾绕雾里看花的前尘往事以及暧昧不清混沌难明的主观记忆。比如石黑一雄的处女作《远山淡影》初读乍见不免觉得散淡零碎语焉不详,但当读者发现“她朋友的故事实则是她自己的故事”之时,就能拨开重重的往事云烟,联结起记忆之间的关联点,将作者种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精心设置看个通透。

本书亦是如此,虽然《克拉拉与太阳》是一部披有科幻外衣的小说,可它更趋向于“软科幻”的表达形式。作者无意交待小说的故事背景,也不试图解释任何与科技相关的概念与事件。所以小说里尽管会出现诸如有得到与未得到基因提升的孩子、破环环境造成污染的库斯廷机器、除却为机器人提供动力之外甚至还能聆听对方的吁请为重病之人恢复健康,似具备无上威能的“太阳”等人与物,但它们的来龙去脉从始至终都被掩埋在秘密的阴翳之中而无从知晓,供人自行想象。这类如同小说中人物的心情一般晦明不定阴晴难测的表达在书中俯拾即是,却并非是作者叙述上的力有不逮,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有意为之。因为石黑一雄作品中的所有叙说都源自回忆,但回忆则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它不会力求面面俱到地复述外部现实,更侧重于内心世界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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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

故而石黑一雄的小说大都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叙事(《被掩埋的巨人》则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并置),放弃精婺八极,心游万仞,从容出入于每个人物内心活动的上帝视角,毫不避讳个体的主观倾向。小说以一个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的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的视角,逐步展示了它是如何与女孩乔西建立友谊并深入到乔西的家庭以及这个家庭中的隐秘。与石黑一雄早期的《远山淡影》、《长日将尽》一开始就建立起回忆与现实两条并进的叙事线有所区隔,本书中克拉拉的叙述并未被任何插入式的回忆所打断,直到临近尾声方才揭露整个故事均是克拉拉的回忆,石黑一雄对记忆的执著一仍如贯,对个中隐显的把握程度亦是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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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掩埋的巨人》

此外,隐秀的技巧还表现在小说伏笔的呼应与文字描写的言外之意上。比如乔西的母亲克丽西在决定买克拉拉之前要克拉拉模仿乔西走路的姿态,带克拉拉到摩根瀑布郊游时要求克拉拉假装自己就是乔西,这都为之后有关“传承”的情节做出了充足的铺垫。再像是克拉拉尽管只是乔西家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其家庭定位大体应与梅拉尼娅管家相仿,但在克拉拉的回忆中,它从未称呼乔西的妈妈克丽西、爸爸保罗为克丽西太太和保罗先生,而称之以母亲、父亲。这样微妙的细节含蓄隐晦地表达了克拉拉与乔西一家不同寻常的关系抑或是乔西一家在克拉拉心中非同一般的地位。

而在小说的结尾处,当克拉拉与推销它的经理在堆场重逢,它发现经理的步态同她从前在店里的时候不一样了:“每走两步,她的身体就会偏向左侧一回,那样子总让我担心她的长外套会碰到肮脏的地面。”石黑一雄借克拉拉之口暗示了经理的老态,同时婉转表达了时间的流逝以及克拉拉行将结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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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自己曾谈及他的这种隐晦手法,他说:“我使用的语言往往是委婉的,实际上是一种低调的语言,并试图去隐藏含义,而不是相互追逐,最后得到一堆词。我对词后隐藏的含义很感兴趣。我想我要有一个备用的,严密的结构,因为我不想让这种即兴的感觉出现在我的工作。”在《克拉拉与太阳》这本小说中,着意克制的情感与顾左右而言他的掩饰正是石黑一雄“隐秀”技法的集中体现,进而生发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用,使之具备了含英咀华的价值。

二.纵深立体的文字

石黑一雄的小说在描述方面通常言简意赅,往往只在寥寥数笔间勾勒出一幅草图,便算是介绍了。像是他在他的《远山淡影》里形容佐枝子的小屋是“乡下常见的那种木屋子,斜斜的瓦屋顶都快碰到地面了”,余话便不再多说,交由读者自行领会。再如他的《长日将尽》中也很少直观描写达林顿府上的一应陈设与府内的空间布局,而代之以管家史蒂文森先生大量心理活动的描写与人物之间的对话。这一方面是石黑一雄意在规避如十九世纪狄更斯、巴尔扎克那般枝繁叶茂巨细靡遗的全景描写,因为当今电影、电视等媒体在写实方面无疑较小说显得更有优势。但另一方面,简化的描写与盈满的对话又使他的小说少了几分文字叙述所独有的韵致,距小说稍远,离剧本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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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将尽》

及至他的新作《克拉拉与太阳》,石黑一雄在空间环境上的着墨较之从前有明显的增加。例如克拉拉走进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时,它发现了谷仓环境中的几样奇特之处:“那几垛干草——此刻在我的左手边,,一垛叠着一垛,构成了某种平台——高及我的肩膀——路人可以爬上去,甚至在上面休息。可这些干草垛堆叠的时候,在它们和后面的墙壁之间留出了一道空隙——也许是为了让麦克贝恩先生能够从那一面进来。我定睛细瞧,目光越过干草平台,看到的却是我们店里的那只红架子,固定在那面墙上,从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就连那些陶瓷咖啡杯也一应俱全,全都倒扣着,在架子上面摆成一排。在我的另一侧——我的右手边………”

从左手边的草垛到右手边的壁龛和金属折叠椅,石黑一雄一点点布置着克拉拉眼里看到的区块格局,让整个空间环境呈现出立体的纵深感。这不单单只为呈现一个谷仓的内部结构,或许还有增添其神秘气质的意味在其中(书中赋予了这个谷仓近乎神龛的象征寓意),更是为了最大程度强化文字描写的功用,凸显其笔致的疏朗。不过这与求索细节复原的写实趋向又相异趣的是,尽管增添了关于环境与器物的细部描写,石黑一雄的文字整体兀现出的,仍是约化凝练后的抽象形象,而非无限接近于实物的具像。

他没有滥用赘笔去补叙各式各样的物件以填充环境,而是通过物件的排列去铺展开空间的组构,他的逸笔不再驻步于点到即止的留白,变得富有纵深感,同时由于人物叙述视角的受限,这些文字所经营出的空间感并不会因未窥全豹而显得零乱破碎,相反会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立体画面,从而令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空间与环境呈露作者所预期的氛围和基调。就像石黑一雄自己说得那样:“他通常是故事、主题均已成竹在胸了,等到最后,才开始为故事寻找合适的地点与环境。”

三.爱与替代的主题探问

“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是对石黑一雄小说中创作主题的精妙提炼,《克拉拉与太阳》亦有囊括这三个关键。克拉拉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与叙说涵盖了记忆和时间两点,但在与记忆、时间相勾连的自我欺骗上,创作者谱写了一个巧妙的变奏。石黑一雄曾表示:“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能够作为我们各人审视自我生活的过滤器。而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但在本书中,主角克拉拉却是一个专为服务和陪伴人类而设计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有着极佳的观察与记忆能力,它并不存在着篡改自身记忆与自我欺骗的可能。而且它还怀揣着纯粹的利他主义的欲望动机,它的无私与理性让它时时刻刻都在考量对它陪伴着的少女乔西与她所爱之人最有利的决定。克拉拉近乎是石黑一雄小说中一个圣徒般的存在,机器人版的史蒂文斯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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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

而纵使是在石黑一雄小说中同克拉拉形象最为接近的史蒂文斯先生(《长日将尽》),达林顿府的管家,在为实现自己成为伟大管家的理想与抱负,牺牲了亲情与爱情,度过了恪尽职守的一生后,亦为自己蹉跎与虚掷的光阴深感喟然,体现出长久以来被压抑的私人欲望。可克拉拉却全然不同,直到身处堆场的临终之际,它依然满意地对当初推销它的经理表示:“是的,我相信我提供了良好的服务,让乔西避免了孤独。我尽了我的所能去做对乔西最有利的事情。”因此克拉拉的叙述不会有史蒂文斯先生回忆中的那些闪躲与逃避之处,它的回忆不存在任何性质的自我欺骗。

但这却不代表这本书中不存在其他自我欺骗的人物,事实上,除了克拉拉这个不具备自我欺骗可能的机器人外,书中其他人物都在进行着不同程度的自我欺骗:乔西和里克这对竹马交日复一日讨论着他们这对小儿女关于未来的计划,选择性回避了他们之间存在着的现实壁垒(基因提升、家庭背景、受教育情况等),就像《别让我走》中的凯茜与汤米也曾天真地以为他们可以摆脱克隆人捐赠器官直至死亡的宿命一样。里克的母亲海伦则一厢情愿地希望被自己抛弃过的旧情人可以不计前嫌爱屋及乌,为没有接受过基因提升的儿子里克考取大学大开方便之门(她甚至将之视作自己最后的秘密武器)。

乔西的父亲保罗曾在工程领域被誉为前途可期的希望之星,最后却因被人工智能机器人所替代而丢掉工作。尽管他一再坚称自己人生无悔,并业已寻回自我,但他与机器人之间的芥蒂还是流露出他心中对那段经历的无时或忘难以释怀。不过所有人物之中,试图自我欺骗程度最深的无疑是乔西的母亲克丽西。她失去了大女儿萨尔,小女儿乔西也重病缠身,在她为乔西买下克拉拉之时,她就存有了乔西离世的最坏打算。她试图让克拉拉能够传承并延续乔西,至少给予她一种自我欺骗的可能,即代替乔西的克拉拉可以帮助她欺骗自己女儿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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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我走》

石黑一雄在这部小说中采取了反向破题的探问方式,通过客观理性的机器人视角映衬出那些迷失在自我欺骗感情之中的人类。但恰恰是这种自我欺骗成功界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边界,克拉拉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角色,可是它唯一的缺憾便在于它无法触及人类最本质的特征:私欲。内心若没有私欲的存在,克拉拉便永远不能体味人内心世界的苦痛、欢欣、犹疑与矛盾,也就无法真正成为可代替人可承受爱的存在。克拉拉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它会向经理表示说尽管自己可以足够精准地来模仿乔西,但总有一样东西是它无法碰触的,那便是母亲、里克、梅拉尼娅管家、父亲他们在内心中对于乔西的情感。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这样东西无法求诸于人自身,它存在于那些爱他的人心里面。

如同伊朗导演阿巴斯的《合法副本》里所关涉到的那个艺术品的副本能不能代替真品的话题一样,决定权并不在艺术品,而在对这件艺术品付以真实情感的那些欣赏者心中。克拉拉无法承接乔西身边之人内心深处对乔西怀揣着的感情,因为没有私欲的它并不具备人性,也就缺少让假意化作真情的爱之可能。与克拉拉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完美不同,我们每个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利己私欲与毫不纯粹的复杂情感。这貌似是悲哀与可叹的,但石黑一雄似也在借此书说明,正因存有这般人心人性与人物关系,每个人的存在才是不可替代的。他的逸笔所指,不是外部世界中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而是精神世界里人心翻覆的万丈波澜。石黑一雄从不将创作视为宣泄愤怒或狂躁情绪之手段,而旨在抒发某种遗憾,纾解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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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副本》

就意境来说,他在《克拉拉与太阳》中的草草逸笔并不耽于聊以自娱,也试图为那些无可慰藉的人们提供心灵的慰藉;以格局而论,他则将不求形似的一抒胸中逸气化作了同现实世界颉颃相争的一种缓慢前进的勇气与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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